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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中自有家国情怀——王岳川教授访谈

发布人:发布时间:2019-01-03

 

1、记者:王岳川教授:您好!首先恭喜您成功当选“中国书法2012十大年度人物”。今年是咱们北京大学书法艺术研究院成立十周年,而且您又当选了中国书法年度十大人物。您这十年最大的感受是什么?

王岳川:最大的感受就是这十年很是辛苦不寻常,它是北大百年书法梦的一个新进展。因为沈尹默先生在1918年左右被蔡元培先生任命为北京大学书法研究会的主持人,它是北大书法所的前身。它是中国高等教育中最早成立的书法艺术研究的组织。沈尹默在中国迅速崛起,他和当时北大教授陈独秀有一个过节。陈独秀觉得沈尹默的字写得太软了,所以很多人就把这个当做贬低文人书法的托辞。但是沈先生经过二十多年坚定不移的临帖之后,成了中国书法的领军人物。三四十年代他去了上海,建国以后在上海成了海派书法的领军人物。他出生在陕西省,祖籍是江苏。他的字特别受到周总理的喜欢。有一次,周总理说沈老你的字写得真好,我喜欢在房间里挂一幅毛主席的《北国风光》。沈老当时既是北京大学的文学教授(主讲诗经),又是书法教授,他曾经做过一段时间燕京大学的校长,是教授文人出生的书法家。沈老眼睛的近视度数有1200度,写字时很艰难,但是他坚持写了两幅字,周总理都很喜欢地收下了。周总理和毛主席毛笔字写得都很好,所以能得到他们的认可,是北大的荣誉。但是呢,随着北京大学的院校合并,北大在建国以后慢慢地逐渐有些偏离。北大着重抓文理科综合性大学,所以文理科方面都是全国首位的,但是把蔡元培当年 “美育”的教育维度降低了。北大在恢复高考后成立了一个艺术教研室,给全校讲授一些美术欣赏、书法欣赏、音乐欣赏。后来又变成了艺术系,最后变成艺术学院。2003年11月8日就成立了北京大学书法研究所。研究所成立后我们面临的责难很多,北大这艘航母它的“重兵器”文科、理科、工科方面都是没有问题的,但是它在艺术学科是不行的,我们在校园里没有见过吹拉弹唱的,我们有艺术学院,但是它叫艺术学研究院,它只是搞研究的。我们看不见一个画家,看不见手风琴、二胡、笛子、钢琴、小提琴。而唯独书法横跨文史哲,书法史跟历史相关,书法考据跟考古学、历史学相关,其审美方面跟中文系相关。而书法的另一面又是很深的文字学功夫,所以又跟文字学相关。而且又跟经史子集相关,因为书法写的内容全都是中国古文,如厚德载物、自强不息,很少会有现代的白话文。所以我认为它是最后一块圣土,最后一块文化的圣地。我们之前发表了两篇文章,轰动了全国。一篇是《北大离书法有多远》,它的潜台词当然是北大离书法有十万八千里,还搞什么书法研究所,我和金先生(第一任所长)就下决心努力来做好工作。我们的宣传部长也很支持我们,有重要的事件他们都会很快找到我们。我为北大书法列了十六个字,“回归经典”:大学的主要功能不再是否定传统来创新,而是把传统像水库一样储存起来,它是个人才的储备库,一个传统经典的大本营,其次才是创新。所以大学跟其他地方不完全一样,如果大学完全创新的话,那么我们的教材就不断地在改。但是很多教材都用几十年变成了一个厚重型的教材。其次是“走进魏晋”:我们知道书法的关键时期是魏晋,魏有魏碑,晋有晋帖。所以二王体系从那里源远流长。鲁迅先生也认为魏晋是人们觉醒的时代,可以说中国书法史上从李斯以前的书法家都是名不见经传的,或者是有其名而不知道其人、其书。王羲之的行书、草书让中国的书法变成了一门独立的艺术,所以王羲之被称为中国的书圣,这是有他的道理的,他把以前实用功能为主的书法变成了艺术功能为主的书法。而为什么不走进明清、不走进民国呢?因为明末是败国之相,清末更是败国之相,民国则是乱世之相。所以我们要走向真正的汉唐气象、魏晋风度。这才是“大学之道,在明明德,在亲民,在止于至善”的“止于至善”。第三句话是“守正创新”:今天中国的书法分成了十派,乱七八糟,各有各的唱法,标新立异,扭捏作态。所以我写了很多批判的文章,当然我也遇到了一些打手,但是我们不怕。天将降大任于斯,如果我们过时不用就会浪费掉,所以我们在其位谋其政。虽然会面临各方面的威胁,但是我们一定要发出正大之声、浩然之声。所以这个“正”字是家国之范,是一个国家必须守住的。最后四个字是“正大气象”:明、清、民国时期有很多书法家,但是我们读那时候的历史让人揪心,因为它是中国逐步走向战乱、贫困的时期。所以说书法与国命相关。我们今天很多人尤其是非学院派的人家里收藏了几幅民国的字、晚清的字就当作是瑰宝,因为唐宋时期的书法作品他收藏不到,只能把乱世的书法当作国宝,这是一个审美缺失。所以北大作为最高学府应该交给人们好的精神、知识。中国经济、军事已经崛起了,所以它的文化就该崛起,而文化崛起首要就是汉字文化圈的崛起,而汉字的唯一书写、传播的方式就是书法,古代唯一保存到今天的就是书法,没有书法我们看不到任何一句古文,它把古代圣贤的富有生命力的东西留到了后代。它也是人口最多的艺术形式。中国书法协会有1万名成员,其中北大占了12个。各个省书法家有10万人,市的书法家有千万人,县的书法家有1亿人,书法爱好者不下5亿人。有其他哪种艺术能有这么广泛的群众基础。这么大一块文化阵地,如果北京大学不去引导,而让那些非正统的去误导的话,我认为是我们教育的失败。所以北大书法所从10年刚刚成立到现在,北大离书法很近,北大离经典书法更近,北大在未来也要领导中国的书法。我们要沿着一条正确的文化、学术、艺术、文史哲道路,以文人的襟怀、胸怀、眼光做为战略基线,不是以评审、获奖、卖钱为指标的超越消费主义,以获得世人的尊重。

 

2、记者:无论是品读您的学术书作,还是欣赏您的书法作品,我们都能感受到其中热烈的书生意气和豪迈的家国情怀。您认为中国文化应该在一个世纪的“去中国化”之后思考“再中国化”问题,即发现东方与文化输出。中国文化输出将使得中国现代经验逐渐成为世界的经验,中国文化的世界化将使得东西方共同形成“世界新秩序”,不仅能优化全球性的资源配置,而且正在取代以前的民族国家体制中的话语运作结构。您能谈谈这一观点吗?

王岳川:我的主业是中文系教国学和美学,我跟随前辈们想明白了四个字,叫做汇通中西。今天的学问为什么要汇通中西,如果仅仅做国学,成为一个腐儒,是不符合现在的历史背景的。现在是一个全球化时代和后殖民时代,前者指的是经济和政治,后者指的是文化和信仰。后殖民意味着今天的美国对其他地区的殖民不再像原来的大英帝国,把人民流放到世界其他地方,这种一手拿枪、一手拿圣经的日子过去了。美国人很聪明,他们知道今天不是再掠夺矿藏、资源,而是要文化殖民。其分为三个方面,第一个是心态殖民,当你觉得自己的文化是可悲、可耻、可鄙、可打压的,可以全盘西化的,你就被殖民了。第二个是语言殖民,当你觉得英文要比中文好的时候,你就被殖民了。你都不认同自己的母语、母字,可以说是杀父认继父,但是继父却不认这些孩子,那么你就无家可归了。第三个更加重要,汉字文化圈全盘失守。汉字文化圈如果再不抓、再不收复失地,就会变成一个花圈。如果我们用汉字的书法写“和而不同,天下太平”、“福禄寿”,这些字,或者文化,东南亚就会很信服,如果写“大雄宝殿”这就是佛教语言,还有“道法自然”等老子的思想,如果我们把这些中国传统文化、儒释道通过书法形式写出去,其他国家的人一定会接受。我们学习英语的人一般都会喜欢英美,学习法语的人会觉得法语更加高贵,学习德语的同学觉得德国人很严谨。那么我们为什么不让更多的外国人学习韩雨,这样的话中国威胁论、黄祸论就会少很多。季羡林先生在世的时候跟我说,岳川,你在北大36岁就当了教授,北大对你是有恩情的,你要用一辈子来回报恩情。就是要在北大把书法振兴起来。所以我一直致力于季先生的遗志,把这个事情做起来。所以恢复汉字文化圈、重新塑造汉字文化圈是一个大学和它的教授们的集体使命。如果没有这种使命的大学则是为了分利益蛋糕的大学,这样的大学少一点也罢。所以北大身为中国最高学府,就应该有一群人不为任何私利、利益,他就是为了这个民族、为了汉字文化圈的重建而哪怕从小事做起。我身为中文系的教授,先从纸墨笔砚做起,然后再琴棋书画,然后再诗词曲赋,最后达到最高的经史子集。纸墨笔砚是看得见、摸得着的,当你拿起笔写书法时,老人长寿、小孩心正、青年人意气勃发,中年人心有所归。学贯中西、出经入史是一个伟大的人文学者必须达到的境界。我去过很多国家、地区教书法,比如香港、澳门、马来西亚、新加坡、印度尼西亚、泰国、越南,但是我还没去过菲律宾教书法,以后一定争取去。身为学者一定要有抱负、责任感,我们绝对不能为了蝇头小利做一些无谓的事情。所以我一直在努力,我并不是为了在书法界得到一些小名气,德不孤必有邻,我也得到了宣传部一直以来的支持。

 

3、记者:您的家乡在四川安岳,这是一个历史悠久、钟灵毓秀、人杰地灵,素以“东普西眉”美名享誉神州的福地。从古至今,许多大家、饱学之士都在这方水土的孕育中脱颖而出,其中也包括您。您认为,故乡文化对您的成功有什么影响?

王岳川:故乡文化对我影响很大。我们那里出了好几个“怪人”。陈咬金在我们那做县官,半路杀出个陈咬金,什么意思呢,就是说不怕别人排队站好了,你就不能出来了,我就不相信这个,只要你有绝技在手,就不怕千难万险。第二个有贾岛,唐朝时的著名诗人,在我们那里做了县令,后来做了粮食官员。我就在想,这些伟大的人物,他们在孤芳自赏,同时坚守自己的德性的底线,自己尽管做了官,但他还是以诗词作为自己的生命,这个对我小时候影响很大。安岳是一个佛国,有十万多尊佛像,可以和敦煌相媲美,小时候我住在灵官庙,有了自由思考的天地和自由飞翔的天空,足以。安岳是一个文化之乡,安岳人从来不看重谁家成了万元户。安岳这个名字从隋朝开始有的,“安如山”,意味着我们的家园要安如泰山。我小时候在河里游泳,所以那里的河流也滋润了我。我也学习了音乐,我学习拉二胡,也免费教了很多学生,我自己现在的二胡水平达到了专业十级。到了北大之后我又学习了钢琴。孔子说过,“心于诗,立于礼,成于乐”。北京大学对我很好,让我能够迅速地成长,成为老师、教授,我觉得很开心。我尤其要感谢我的一位中学语文老师,从初一到高三,我的文章在我们学校都是样板性的文章。有一次,我的语文老师对我当头棒喝,说你的作文虽然得了96分,但是字写的只能得56分。我觉得作为一个老师这么做很好。我作为一个好学生当时非常羞愧,发誓要好好练字,一个暑假就突飞猛进。所以我现在经常跟人们说,书法并不难,难的是你有没有决心,有没有把自己的身段放低、从头做起的决心。现在琴棋书画我都努力做到,第二个就是诗词曲赋。现在我每当看到文化底蕴如此深厚、厚重的学校,它现在的文化是如此的浅薄,我心里就很不是滋味。所以我希望我们的宣传部门能够更多地发现北大里的那些有人文素养、家园怀抱的教授,让他们在我们的网络、电视上能够发出他们的微弱的声音。如果说琴棋书画是一般的艺术修养,诗词曲赋是很重要的人文修养,那么经史子集就是更高的天地修养。著名的哲学系教授冯友兰先生说过,天地境界是最高的,它已经不功利了,呼吸着免费的空气,思考着天下的大事。而很多人走不到这一步。

 

4记者:进入新世纪以来,北大要建设世界一流名校,从您的角度来看,北大未来要实现这一目标,需要从哪些方面努力?

我去过美国二十几所大学,日韩、新加坡、欧洲的大学也去了很多,我发现这些大学都有一个很重要的方面,就是德智体美都比较融合,他们业余生活或课余生活很丰富,打高尔夫、办各种展览。比如说,我去肯尼索大学,他们竟然还办了一个中国书法展。在乔治梅森大学,他们学习各个国家的舞蹈,印度舞、巴基斯坦舞等等,同时也有很多画展、书法展,很多的教授都会在那里展出自己的作品。在北大,我认为,作为宣传部门,应该倡导回到蔡元培当年的“美育”教育。因为中国近10至20年是经济型社会,经济作为强劲动力,很多东西都是虚高的,用今天的话说就是泡沫,而文化恰好没泡沫,文化是属于枯竭,尤其是艺术文化。我有几个建议:一、书法家要多学文化,而大学教授反过来则要多懂艺术。举个例子,北京大学哲学系教授宗白华先生,当年在世时,他每星期周末,都从北大到坐车到动物园再转车到王府井北口,去参观中国美术馆,每星期风雨无阻,看书画展。这样他才会是一代美学泰斗,才会被以后他的学生推崇其稳坐中国第一把交椅。美国李泽厚教授也谈到这个问题,他说他晚年后,不懂艺术,只好拿傻瓜相机走遍天下拍照片,我说那也不错。他给我看了他拍的泰国寺庙,我怎么看都像旅游者拍的,不像专业的,所以学什么东西都要乘早。如希望北京大学教授们这些懂文化的人懂点技术,懂点艺术。二、希望北大能更开放些,除了三角地的电影、各种演出以外,还要有更多的文化形式、内容,要重视校园文化。我去过很多企业,很多企业不仅仅是生产东西,而且他们的企业文化做的非常好,我们这么多有才的人,我认为,北大应该有歌声、琴声还有舞蹈,而不仅仅是在一体、二体打球、跑步,这远远不够。三、教师的艺术生活要丰富,开辟一些公共空间和活动中心,把这些活动中心建得尽可能的美丽,使教师们有这种体会。腾出场地,拨出经费,举办些展览、艺术活动,如女教师书法展,老教授书法展等等。我有次在我的老师楼下,听到俄语系的一个退休老教授在弹钢琴,弹得很差,但是我一年进修回来他弹得很好。我认为北大应该有钢琴班、小提琴班之类的艺术兴趣班,让老教授们晚年有更多的快乐。我曾经参加过北大老教授书法班,看到一些老教授拿起毛笔写字,但是没有规律。当时我作为年轻老师,尽量在不触及别人自尊的情况下,讲讲这个字可以这么写。但是我很忙,经常出国,所以就中断了。我也慢慢变老了,以后会和更多的老教授一起玩。我相信未来中国的崛起,光靠经济是不行的,一个富国跟一个强国差得很远,就像富人和贵人差得很远一样。我们经常说贵人相救,而现在仅仅是富人相救,富人只能救一时穷,而贵人能救一世有。所以我觉得拥有文化上的富,如孔子说的富而后教,这个人才是贵人,这个国家才能成强国,否则他就是弱不经风的。仅仅富就相当于胖,而有文化就是健壮,所以文化之行应该进入北大,让北大服务千家万户。书法很小,小到就是写永字八法,一横一撇一竖一捺。但是书法又很大,每年日本都要挑出一个字来,如去年的“穷”,今年的“凡”。

我和季羡林、金开诚每一年都写议案呼吁推广书法。教育部去年要求全国推广书法教育,并决定在小学、中学、高中开书法课。通过北京大学和人民出版社的合作,我编写了相关书法教材,并在人民出版社出版,一共有二十本。全国各地从小学到高中的学生都得学习这套教材,可谓意义重大。这也是遂了季羡林先生、金开诚先生的遗愿了,善莫大焉。

任何一个学者只有刻苦工作,才能成功。能成为中国书法年度十大人物十分不容易。北大百年的书法梦,经过十年的教学,北大的书法终于得到社会的承认,北大的书法终于能在中国书法界占有一席之地了。我觉得我作为教授还是要坚持以学术为主,因为北大的学术是引领全国的,这是不容讳言的,尤其是人文科学。而书法和艺术则是北大书法所需要更努力的方向,只要努力,就能登高行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