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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汝涛 | 论何延之《兰亭记》乃是信史
发布人:发布时间:2022-07-22
论何延之《兰亭记》乃是信史
——附论《兰亭》临摹本的变迁
王汝涛(山东临沂师范学院)
上一世纪60年代出现的那场“兰亭论辩”,参加者多是学术界权威和书法鉴定界名宿。末学后进或为宏论所慑,或目迷五色,莫知所从。即使对论辨的某一方论点论据窃有所疑,虑及人微言轻,只能藏之于心,未敢形诸笔墨,坐观似有结论似无结论之结局而已。时移世换,拨乱反正后之80年代,以纪念书写兰亭序1630周年为契机,一些学者撰文于纪念刊上,实则欲献疑于“兰亭论辩”中主张《兰亭序》其文其书非王羲之所作之学术权威。嗣后余韵铿然不断,致本世纪初,仍有赞成或不赞成论辩中某方观点之论文出现,然而各说各的话,针锋相对驳论文字少见了。余也不才,于上世纪80年代末主持临沂师专(今改名临沂师院)“诸葛亮王羲之研究室,”复筹划临沂首届王羲之学术研讨会,乃用他人之名撰写论文《何延之兰亭记读后记》,提交大会。写作动机是:昔读唐人何延之的《兰亭记》,认为这是一篇对王羲之书写《兰亭序》的全过程,及此序尔后的收藏、传世、御命临摹,著录及后殉于唐太宗昭陵的有系统地记叙的信史,研究《兰亭序》不能绕过本篇。可是认为《兰亭序》非王羲之撰写一方的主力郭沫若先生却以“十分离奇”、“虚构的小说”为理由,不能令人信服地否定了《兰亭记》的可靠的资料性。因此,用本文及其他可据资料对郭说献疑。论文刊出之后,并未受到重视,无人赞成,亦无人反驳。心有所不慊,便于浙江绍兴纪念《兰亭集序》问世1640周年之际,撰写《古永欣寺在绍兴考》一文,其中第二节的小标题为《何延之兰亭记记事确凿可信》,较前—论文又增加了一些史料。再次陈述已见。嗣后讨论《兰亭序》“真”“伪”的论文继续问世,而涉及《兰亭记》者迄未一见。在此期间,曾细读桑世昌《兰亭考》及俞松《兰亭续考》本欲探究殉于昭陵的《兰亭序》真本的下落,不料竟梳理出传世至今的临摹各本的来龙去脉,复确知真本(茧纸本)为温韬发掘昭陵时所毁,恰巧补上了何延之无从料想的真本结局。于是又撰写本文以证明赵宋以后无人得见茧纸真本,所议论兰亭序字迹的“好”与“差”,其实只就定武本、褚临本、智永临本及唐摹本(包括冯承素摹本)著眼而已。故摘录二《考》要点,略作介绍如下。全文涉及内容较多,故写得冗长。为求信实,不得不如此,望识者谅之。
一、何延之《兰亭记》本文
《兰亭》者,晋右将军会稽内史琅琊王羲之字逸少所书诗序也。右军蝉联美胄,萧散名贤,雅好山水,尤善草隶。以晋穆帝永和九年暮春三月三日,宦游山阴,与太原孙统承公、孙绰兴公、广汉王彬之道生、陈郡谢安安石、高平郗昙重熙、太原王蕴叔仁、释支遁道林并逸少子凝、徽、操之等四十有一人,修祓禊之礼。挥毫制序,兴乐而书,用蚕茧纸、鼠须笔,遒媚劲健,绝代更无。凡二十八行三百二十四字,有重者皆构别体。就中“之”字最多,乃有二十许个,变转悉异,遂无同者。其时乃有神助。及醒后,他日更书数十百本,无如祓禊所书之者。右军亦自珍爱宝重,此书留付子孙传掌。至七世孙智永,永即右军第五子徽之之后,安西成王谘议彦祖之孙,庐陵王胄昱(1)之子,陈郡谢少卿之外孙也。与兄孝宾俱舍家入道,俗号永禅师。禅师克嗣良裘,精勤此艺。尝居永欣寺阁上临书,所退笔头,置之于大竹簏,簏受一石余,而五簏皆满。凡三十年,于阁上临得真草千文好者八百余本,浙东诸寺各施一本。今有存者,犹直钱数万。孝宾改名惠欣,兄弟初落发时,住会稽嘉祥寺,寺即右军旧宅也。后以每年拜墓便近,因移此寺。自右军之坟及右军叔荟以下茔域,并置山阴县西南三十一里兰渚山下。梁武帝以欣、永二人皆能崇于释教,故号所住之寺为永欣寺,事见《会稽志》。其临书之阁,至今尚在。
禅师年近百岁乃终,其遗书并付弟子辨才。辨才俗姓袁氏,梁司空昂玄孙。辨才博学工文,琴棋书画,皆得其妙。每临禅师之书,逼真乱本。辨才尝于所寝方丈梁上,凿其暗槛,以贮《兰亭》,保惜贵重,甚于禅师在日。
至贞观中,太宗以听政之瑕,锐志玩书,临写右军真草书帖,购摹备尽,唯未得《兰亭》。寻讨此书,知在辨才之所,乃降敕追入内道场(2)供养,恩赉优洽。数日后,因言次,乃问及《兰亭》。方便善诱,无所不至。辨才总称:“往日侍奉先师,实尝获见。自禅师殁后,荐经丧乱,坠失,不知所在。”既而不获,遂放归越中。后更推究,不离辨才之处,又敕追辨才入内,重问《兰亭》。如此者三度,竟靳固不出。上谓侍臣曰:“右军之书,朕所偏宝,就中逸少之迹,莫如《兰亭》。求见此书,劳于寤寐。此僧耆年,又无所用。若为得一智略之士,以设谋计取之。”尚书右仆射房玄龄奏曰:“臣闻监察御史萧翼者,梁元帝之曾孙,今贯魏州莘县,负才艺,多权谋,可充此使,必当见获。”太宗遂诏见翼,翼奏曰:“若在公使,义无得理。臣请私行诣彼,须得二王杂帖三数通。”太宗依给。
翼遂改冠微服,至洛阳,随商人船下,至于越州。又衣黄衫极宽长,潦倒得山东书生之体。日暮入寺,巡廊以观壁画。过辨才院,止于门前。辨才遥见翼,乃问曰:“何处檀越?”翼乃就前礼拜云:“弟子是北人,将少许蚕种来卖。历寺纵观,幸遇禅师。”寒温既毕,语意便合。因延入房内,即共围棋抚琴,投壶握槊,谈说文史,意甚相得。乃曰:“白头如新,倾盖若旧,今后无形迹也。”便留夜宿,设缸面药酒茶果等。江东云缸面,犹河北称瓮头,谓初熟酒也。酣乐之后,请各赋诗。辨才探得来字韵,其诗曰:“初醖一缸开,新知万里来,披云同落寞,步月共徘徊。夜久孤琴思,风长旅雁哀。非君有秘术,谁照不然灰?”萧翼探得招字韵,诗曰:“邂逅款良宵,殷勤荷胜招。弥天俄若旧,初地岂成遥。酒蚁倾还泛,心猿燥似调。谁怜失群翼,长若叶风飘。”妍蚩略问,彼此讽味,恨相知之晚。通宵尽欢,明日乃去。辨才云:“檀越闲即更来此。”翼乃载酒赴之,如此者数四。诗酒为务,其俗混然,遂经旬朔。翼示师梁元帝自画《职贡图》,师叹赏不已。因谈论翰墨,翼曰:“弟子先门皆传二王楷书法,弟子又幼来耽玩,今亦有数帖自随。”辨才欣然曰:“明日来,可把此看。”翼依期而往,出其书以示辨才。辨才熟详之曰:“是即是矣,然未佳善。贫道有一真迹,颇亦殊常。”翼曰:“何帖?”辨才曰:“《兰亭》。”翼佯笑曰:“数经乱离,真迹岂在?必是响拓伪作耳。”辨才曰:“禅师在日保惜,临亡之日,亲付于吾,付授有绪,那得参差?可明日来看。”及翼到,师自于屋梁上槛内出之。翼见讫,故驳瑕指类曰:“果是响拓书也。”纷竞不定,自示翼之后,更不复安于梁槛上,并萧翼二王诸帖并借,留置于几案之间。辨才时年八十余,每日于窗下临学数遍,其老而笃好也如此。自是翼往还既数,童弟等无复猜疑。
后辨才出赴于灵汜桥南严迁家斋,翼遂私来房前,谓弟子曰:“翼遗帛子在床上。”童子即为开门,翼遂于案上取得《兰亭》及御府二王书帖,便赴永安驿,告驿长凌愬曰:“我是御史,奉敕来此,有墨敕,可报汝都督齐善行。”善行即窦建德之妹婿,在伪夏之时为右仆射,以用吾黄门庐江节公及隋黄门侍郎裴矩之策,举国归降我唐,由此不失贵仕,遥授上柱国,金印绂绶,封真定县公。于是善行闻之,驰来拜谒。萧翼因宣示敕旨,具告所由。善行走使人召辨才,辨才仍在严迁家未还寺,遽见追呼,不知所以。又遣散直云:“侍御须见。”及师来见御史,乃是房中萧生也。萧翼报云:“奉敕前来取《兰亭》,《兰亭》今得矣,故唤师来取别。”辨才闻语,身便绝倒,良久始苏。
翼便驰驿而发。至都,奏御。太宗大悦,以玄龄举得其人,赏锦彩千段,擢拜翼为员外郎,加入五品。赐银瓶一,金镂碗一,玛瑙碗一,并实以珠。内廊良马两匹兼宝装鞍辔。庄宅各一区。太宗初怒老僧之秘吝,俄以其年耄,不忍加刑。数日后,仍赐物三千段,谷二千石,便敕越州支给。辨才不敢将之己用,建造三层宝塔,塔甚精丽,至今犹存。老僧因惊悸患重,不能强饭,唯啜粥,岁余乃卒。帝命供奉拓书人赵模、韩道政、冯承素、诸葛贞等四人各拓数本,以赐皇太子诸王近臣。贞观二十三年,圣躬不豫,幸玉华宫含风殿。临崩,谓高宗曰:“吾欲从汝求一物,汝诚孝也,岂能违吾心耶,汝意如何?”高宗哽咽流涕,引耳而听制命。太宗曰:“吾所欲得《兰亭》,可与我将去。”及弓剑不遗,同轨毕至,随仙驾入玄宫矣。今赵模等所拓,在者,一本尚直钱数万也。人间本亦稀少,代之珍宝,难可再见。
吾尝为左千牛时,随牒适越。航巨海,登会稽,探禹穴,访奇书。名僧处士,犹备诸郡,固知虞预之著《会稽典录》,人物不绝,信而有征。其辨才弟子玄素,俗姓杨氏,华阴人也,汉太尉之后,六代祖佺期为桓玄所害,子孙避难,灒窜江东,后遂编贯山阴,即吾之外氏近属,今殿中侍御史玚之族。长安二年,素师已年九十二,视听不衰,犹居永欣寺永禅师之故房,亲向吾说。聊以退食之暇,略疏其始末,庶将来君子,知吾心之所存。付永(彭年)、明(察微)、(温)(抱直),超(令叔)等兄弟。其有好事同志须知者,亦无隐焉。于时岁在甲寅,季春之月,上已之日,感前代之修禊而撰此记。主上每暇隙,留神树艺,迹逾华圣,偏重《兰亭》。仆开元十年四月二十七日任均州刺史,蒙恩许拜扫。至都,承访所得委曲,缘病不获诣阙,遣男昭成皇太后挽郎,吏部常选,骑都尉永写本进。其日,奉日曜门宣敕,内出绢三十匹赐永。于是负恩荷泽,手舞足蹈,捧戴周旋,光骇闾里。仆跼天闻命,伏枕怀欣。殊私忽临,沉疴顿减。辄题卷末,以示后代。
二、郭沫若是这样评价《兰亭记》的
郭沫若先生在《由王谢墓志的出土论到〈兰亭序〉的真伪》一文中简介并评价了何延之《兰亭记》,为了不失真,抄录郭文中有关部分于下。
何延之的《兰亭记》叙述得十分离奇,他说《兰亭子序》的墨迹“凡二十八行,三百二十四字”。这不用说是指伪造的《兰亭序》了。又说“右军亦自爱重,留付子孙传掌至七代孙智永。……禅师年近百岁终,其遗书付弟子辨才。……至贞观中,太宗锐意学二王书,访募真迹备尽,唯《兰亭》未获,寻知在辨才处”。从此便想尽办法诱取《兰亭》,而辨才却始终推说经乱散失,不知所在。后来房玄龄推荐监察御史萧翼去骗取,费尽了苦心,终于骗到了手中。太宗高兴得不得了,对于房玄龄、萧翼、辨才都给了很重的赏赐,并命“赵模、韩道政、冯承素、诸葛贞四人各拓数本,以赐皇太子、诸王、近臣。”贞观二十三年,太宗要死的时侯,他向高宗耳语:“吾欲将所得《兰亭》去。”于是,《兰亭序》的真迹便被葬入昭陵。
这完全是虚构的小说:宋人王铚早就表示怀疑,他说:“此事鄙妄,仅同儿戏;太宗始定天下,威震万国,尪残老僧敢吝一纸耶,诚欲得之,必不狭陋若此!况在秦邸,岂能诡遣?台臣亦轻信之,何耶?”(《兰亭考》卷八引)这驳斥得很有道理。但特别离奇的还有太宗与高宗的耳语!太宗要以《兰亭序》陪葬,何必向他儿子乞讨?父子之间的耳语又是谁偷听来的?真是莫须有的妄拟了。
刘餗所述的经过又大有不同,刘说不甚长,不妨把他的全文抄在下面:
“王右军《兰亭序》,梁乱,出在外。陈天嘉中,为僧永所得,至太建中,献之宣帝,隋平陈日,或以献晋王(按即后来的隋炀帝),王不之宝。后僧果从帝借拓,及登基,竟未从索。果师死后,弟子僧辨得之。太宗为秦王日,见拓惊喜,乃贵价市大王书,《兰亭》终不至焉。乃知在辨师处。便萧翼就越州求得之。(一作乃遣间辨才师,欧阳询就越地求得之)以武德四年入秦府。贞观十年,乃拓十本以赐近臣。帝崩,中书令褚遂良奏:“《兰亭序》先帝所重,不可留。”遂秘于昭陵。
刘与何的说法大相悬异,但刘文比起何记来较翔实。在这里,骗取的花样没有了,耳语没有了,僧辨才的抗命也没有了。王铚是相信刘说的,他说“刘餗父子世为史官,以讨论为己任,于是正文字尤审。”
其实,唐人有关《兰亭》的记载不止何延之刘餗两家,由于郭沫若的“耳语”说混入了另一家之言,再附录下面几条,以供作比较研究之用。
1、王羲之尝书《兰亭会序》,隋末,广州好事僧得之。僧有三宝:一曰右军《兰亭》书。二曰神龟(以铜为之,龟腹受一升。以水贮之,龟则动四足行,所在能去)。三曰如意(以铁为之,光明洞澈,色如水晶)。太宗特工书,闻右军《兰亭》真迹,求之得其他本。若第一本,知在广州僧,而难以力取。故令人诈僧,果得其书。僧曰:“第一宝亡矣,其余何爱”。乃以如意击石,折而弃之。又投龟一足伤,自是不能行矣。(录自牛肃《纪闻》)
2、太宗酷爱书法,有大王真迹三千六百纸,率以一丈二尺为一轴,宝惜者独《兰亭》为最,置于座侧,朝夕观览。尝一日,附耳谓高宗曰:“吾千秋万岁后,与吾《兰亭》将去也。”及奉讳之日,用玉匣贮之,藏于昭陵。(录自李绰《尚书故实》)
3、其《兰亭》本,相传云在昭陵玄宫中。(节录自胡璩《谈宾录》)
三、何延之所记的事并不离奇
郭文否定何延之《兰亭记》的理由有二,第一个是“叙述得十分离奇”。怎么离奇呢?没有正面说明,却引宋人王铚之说以否定唐太宗派萧翼骗取《兰亭》一事。王铚的理由是:“太宗始定天下,威震万国,尪残老僧敢吝一纸耶?诚欲得之,必不狭陋若此!况在秦邸,岂能诡遣?”不错,太宗是个英明皇帝,无奈,他特别喜欢王羲之的《兰亭序》,乃是好几种文献记载都秉笔直书了的。《兰亭序》的终于陪葬昭陵,也并非只何延之一人如是记载,可见太宗对《兰亭序》的占有欲何等强烈。一开始他倒是想用收购办法从辨才处取得这件书法真迹的,三次延入内道场,是何等优待(见注2),但是何延之特别详细地记下了《兰亭序》收藏授受的经过;此件珍藏于王羲之子孙处达七代之久,在这段时间内也遇到了爱收藏二王书迹的皇帝,如梁武帝,他很欣赏智永,智永也并未因此而献出或卖出《兰亭序》真迹,似乎王徽之一族承受了《兰亭》真迹之后,已经决定了作为传家之宝了。智永兄弟二人都作了和尚,无有子嗣,便改为传之弟子,代代宝藏,这便是辨才不肯交出的理由。他知道无法否认曾藏有《兰亭》真迹,却只一口咬定因战乱遗失了。太宗确实是一个英主,所以接连三次把辨才放回了越州。就唐太宗来说,要想得到真迹,只有设法使人骗得辨才拿出来原件。这不是一件容易做到的事,唐太宗三次请辨才进京,都是为了《兰亭》真迹,辨才已经成了惊弓之鸟,遇到了京城来人,怕是连谈也不愿意谈起《兰亭序》的。太宗所以要房玄龄推荐的是智略之士,只要求能完成任务,并不指示采取什么方法。萧翼在接受任务时,已经决定了办法,所以他说“若作公使,义无得理。”从而他一开始是以山东潦倒书生身份与辨才接近,却又要了唐太宗的墨敕,一旦得了手便亮出了御史身份,以表示自己并非私人行骗。郭沫若以为离奇,王铚以为鄙妄、狭陋的,全是萧翼所设计的,不干太宗的事。太宗尔后还是给辨才“物三千段,谷二千石,”作为购买的代价,仍显得他不失为一个明君。辨才以所赐之物造塔,何延之敢于说出这塔“至今(开元甲寅年)尚存”的话,就不是“全是虚构的小说”敢具体写出的。
王铚反对理由中最不可解的是“况在秦邸,岂能诡遣”两句话。《兰亭记》分明写出遣萧翼去取《兰亭》真迹的时间是贞观中,那时太宗作了皇帝,已不是秦王(在秦邸)了。倒是郭文所引的刘餗《隋唐嘉话》把此事开始的时间写作“太宗为秦王日”,又说“以武德四年入秦府。”王铚把刘餗的话赖到何延之身上以质问何延之,这至少说明王铚并未认真读《兰亭记》。
郭文中还说到《兰亭记》另一个“特别离奇”之处是“太宗与高宗的耳语”郭问:“父子间的耳语是谁偷听来的?”但是,细查《兰亭记》,并未叙述太宗与高宗耳语,原文是这样写的:“临崩,谓高宗曰:吾欲从汝求一物,汝诚孝也,岂能违吾心耶。汝意若何?高宗硬咽流涕,引耳而受制命。太宗曰:吾所欲得,《兰亭》,可与我将去。”太宗两番说话,是正常的,没有显示避人之言。高宗为了要听清楚(太宗是卧床而言的),稍稍引耳向前(俯下身子听),也并非避人而耳语,观何延之把太宗的话称作“制命”,可见毫无避人之意。那么,郭沫若为何一再称二人的谈话为“耳语”呢?是他又把另一人的记载误作何延之的话了,那即是前引李绰《尚书故实》所记的“尝一日,附耳谓高宗曰:‘吾千秋万岁后,与吾《兰亭》将去也’”。附耳而言,才叫作耳语。
上面所举证分析的,都是平心之言,因此,郭沫若所说的何延之记事“离奇”的理由站不住脚了。顺便在这里论一下郭所赞许的刘铚的记载,应该说那才是一篇经不起验证的文字。其文前半部分叙述《兰亭序》的收藏与出现,授受经过,几乎令人处处产生疑问:“梁乱,出在外。陈天嘉中,为僧永所得。至太建中献之宣帝。隋平陈日,或以献晋王(按指后来的隋炀帝),王不之宝。后僧果从帝借拓,及登基,竟未及索。果师死后,为弟子辨才得之。”记得看来像有根有据。但是开头的两句,就有问题。梁乱,出在外。由哪里出在外?是由皇家散出吗?梁乱,只能指侯景之乱,由公元361年王羲之逝世到至公元549年侯景攻陷建康宫城,这188年之间《兰亭序》收藏于何处?梁武帝收购二王帖,与陶宏景几次论王羲之诸帖真伪都没提到《兰亭序》,显然它未入梁宫。要说它自王羲之子孙处散出在外,王羲之诸子之后代都在绍兴剡县一带,未受到侯景之乱影响,怎能散出?既又到了智永手中,他又怎会献与陈宣帝?任何谈《兰亭》的都未谈及此件入于陈宫和隋炀帝手中,何况又添出一个智果。推张怀瓘《书断》记载,智果是跟着智永学书法的,辨才怎么又成了他的弟子?还有,谁也没有提到过《兰亭》还有一个智果拓本。短短六七十个字中,竟有这么多问题,其文真的可信吗?
后面的一半,采用何延之记事的框架,却把李世民派萧翼取《兰亭》定在武德4年他为秦王时,这就大大地有问题了。考,武德3年7月,秦王李世民奉命去洛阳讨王世充,4年2月,窦建德率兵救王世充。5月,秦王打败了窦建德,王世充投降。7月,秦王凯旋回到长安。10月,因功加天策上将称号。这时漳南又反了刘黑闼,12月受命讨刘黑闼。从唐高祖即皇帝位,平定各地割据者的战争接连不断,秦王总是受命去平定兵力最强的敌人,哪里有心情去派萧翼去会稽取《兰亭》,更不可能的是,会稽一直为李子通所占有,武德4年11月“会稽贼帅李子通以其地来降”(见《旧唐书·高祖纪》)。综合上述资料,刘餗所记的:“太宗为秦王日,见拓惊喜……乃知在辨师处,使萧翼就越州(即会稽)求得之,以武德4人年入秦府,”根本违反史实。郭沫若先生称赞刘餗所记,除了用它来否定何延之《兰亭记》(刘餗又完全用了《兰亭记》的框架)之外,想不出还有其他理由了。
四、《兰亭记》是信史,不是虚构的小说
郭文否定《兰亭记》可信的第二个现由是说它是“虚构的小说。笔者以为,《兰亭记》决非虚构,它乃是信史,并非小说。其理由有六,最重要的乃是第一个。
1、细读《兰亭记》全文,此《记》是分两次写成的,即第一次从开头写至“于时岁在甲寅,季春之月,上已之日,感前代之修禊,而成此记,”写作时间是玄宗开元2年(714)。写作的动机虽自己说是“略疏其始未,庶将来君子知吾心之所存。付永、明、温、超等兄弟,其有好事同志须知者,亦无隐焉。”但也不无替辨才、玄素打抱不平之意(要不是太宗取走《兰亭》,它必会由辨才传给玄素)。第二次从“主上每暇隙,留神术艺”写到“辄题卷末,以示后代(据《全唐文》,其后还有署名:朝议郎、行职方员外郎、上柱国何延之记)。这一百多字特别重要,说的是他回京城扫墓,唐玄宗听说他写了篇《兰亭记》,欲知其“委曲”(详细内容),要召见他。他因病不能去,叫长子何永抄写了一本进上。当天玄宗令人在日曜门宣敕,赐何永绢30匹,这是开元10年(722)在原《记》后面补记的。写作的动机是受了赏赐(等于玄宗赞赏《兰亭记》)后,“负恩荷泽,手舞足蹈,捧戴周旋,光骇闾里”,以致病也减轻了,因此又记下这段光荣史。
最后所记的事,是任何人也不敢假造的(身在开元年间岂敢伪造玄宗览文赏物)。何永献《兰亭记》受玄宗赏赐,可以证明《兰亭记》乃是信史。那未为何郭沫若先生称之为虚构的小说呢?原来宋馆臣编《太平广记》,收入此篇,改名《购兰亭序》,却把何延之自叙公元702年游会稽,亲耳听到辨才的弟子玄素说此事,因而撰文记之以及玄宗欲详知其事而把何永抄录《兰亭记》进上的一大段字删了去。郭老前辈是只看了《太平广记》的记事而得出“虚构的小说”五字的结论,还是为了证成已说而故意不提史家实录的最后一段的呢?不得而知。然而不论任何人,倘若无法驳倒《兰亭记》曾经玄宗御览且并未视作诬蔑唐太宗之谤书,就无法否认《兰亭记》是关于王羲之写《兰亭序》并此名帖传承、收藏、出世、入唐宫、奉命摹拓,藏入昭陵全过程的珍贵资料。
2、《兰亭记》所记的王羲之写《兰亭记》用鼠须笔,蚕茧纸,相同的字多构别体,及以后重写了若干本,均不似初写本精彩。还有太宗命拓书人赵模等四人各拓数本这几件事,常被后来的书法家引作故实,没有人认为是虚构的小说。
3、篇中的四个重要人物智永、萧翼、辨才、玄素,都特别详记其祖先名讳(而且都有根据),这是史家笔墨,非小说家言。
4、文中的细节,如辨才赴斋的灵汜桥(3),永欣寺附近的永安驿(4)。越州中都督府的都督齐善行,唐太宗逝世的玉华宫含风殿(5),何永为其挽郎之昭成皇太后(6),都可以考出当时确有其人、地。文中所记的大事,都详叙人、时、地、事,这也是史家笔法。
5、文中记齐善行率窦建德余部降于李世民是唐黄门庐江节公及窦之黄门侍郎为之画策事及齐善行降唐后的待遇,都可以补两《唐书》的失记。
6、从对于齐善行的记载,可以考出萧翼取《兰亭》的大体时间。据《旧唐书·太宗纪》:“贞观十二年,二月,夜郎獠反,夔州都督齐善行讨平之。”善行若是贞观十一年由越州调夔州,则萧翼应是贞观十年,十一年年间取得《兰亭序》。又,“(十二年)夏五月,永兴县公虞世南卒。”虞有《兰亭序》临本(今名张金界奴本),则欧阳询、褚遂良临本亦当在贞观十至十二年间,赵模、韩道政、冯承素、诸葛贞四人的的拓本也当在是时。徐浩《古迹记》记载,贞观十三年十二月,太宗下令将锺繇、张芝、张昶、王羲之父子的书法四百卷及魏晋齐梁杂迹三百卷装成部帙,以贞观字印印缝,令起居郎褚遂良署主其事的诸大臣官职、名字。他们是长孙无忌、房玄龄、高士廉、魏征、侯君集(犯罪后将名字揩去)、杨师道、李大亮、李孝恭、唐俭、韦挺。又记“从十三年书更不出,外人莫见。”褚遂良曾趁此时机编了《晋右军王羲之书目》,下注“正书、行书”。在行书部分中,第一卷便是“永和九年(下有小字注:二十八行,兰亭序)。缠利害(下有小字注:二十二行)。”二十八行的《兰亭序》显然与今所传冯承素的摹本同,(不是李文田和郭沫若删去一半字数的本子,谁也没见过这个署名《临河叙》的字帖)这个真迹只在贞观十至十三年之间出现过一次,以后入了昭陵,谁也见不著了。见过它的书法家如智永、辨才、唐太宗、虞世南、欧阳询、褚遂良,大约才有资格议论它的好坏。近人只根据摹本和临本,说它“无晋人法”,即使不是瞎子摸象,也是隔靴搔痒了吧。
五、几点看法
1、如《兰亭记》所记,确有一本王羲之书写的《兰亭序》。它是28行324字,书写在蚕茧纸上。王羲之死后,传入五子徽之手中,以后代代相传,七世孙智永传给了弟子辨才。自公元361年至637(或636)年当中,南朝人如梁武帝与陶宏景论羲之法帖,因王氏收藏较密,难见原件,都未提到它。有三个人似乎看过它(或抄录过它的文字部分)。一是刘孝标,在《世说新语注》中传下《临河叙》的文字,但前面一部分有几句颠倒了次序,是抄写仓促还是怎么的,不得而知。二是梁昭明太子,因为文中“天朗气清”四字不类春天之景而未收之入《文选》中。他看到的是怎样的全文,也不得而知了。三是欧阳询,他在武德5年编《艺文类聚》,收入了《兰亭序》的一半(同时也收入孙绰后序的一半)题名《兰亭诗序》,与今冯承素摹本对勘,一个字都不错,因为他是智永的弟子,该是从智永处看了真迹,我一直怀疑是他向唐太宗通报真本在辨才处的。
2、唐太宗于贞观十一年(或十年)取得兰亭真迹,十三年将二王诸帖装成部帙,褚遂良乘机将王羲之书法正书、行书部分编成目录,其中所记二十八行的《兰亭序》显然是真迹。赵模等四人摹本,当在这个时间完成。十三年后,二王书装帙成者又藏内府,此后若干年间不复出现于外廷。
3、贞观23年,太宗死,《兰亭》真迹陪葬昭陵,前引数种唐代著作,都记此事,并非何延之一家之言,就连郭沫若先生赞赏的刘餗《隋唐嘉话》最后也说萧翼取来的《兰亭》真迹入了昭陵。又唐武平一,“龆齓之岁,见育宫中”,他著有《徐氏法书记》,云多次见武后令宫女晒二王书迹。说唐太宗装帙的是“装以镂牙轴,紫罗标”,还有梁朝旧迹,是“故青绫标玳谓轴者。”他还说见到一小函,内有“扇书《乐毅》、《告誓》、《黄庭》”。对于《兰亭序》,他记曰:“《兰亭》、《乐毅》、尤闻宝重,尝令拓书人汤普彻等拓《兰亭》,赐梁公房玄龄以下八人,普彻窃拓以出,故在外传之。及太宗宴驾,本入玄宫。”此人所记,应该是够权威的了。
4、何延之只记了赵模等四人(武平一又记了一个汤普彻)的拓本,即摹本。据宋人记载及今传世本,同时尚有虞世南、欧阳询、褚遂良的临本,何延之却未予记载。其原因已不可知。以理推之,摹本是用薄纸,(多用硬黄)覆盖原件上,映窗钩描出每个字的框架,然后每笔之中填以墨,故又名响拓,又名双钩描。摹本水平有高有低,但总算是原件的复制。临本则不然,它犹如临帖,临手纵欲追踪原作,总有临帖人自己的笔意,或者何延之以为欧阳询所临属于欧的书法,褚遂良所临属于褚的书法,不能代表王羲之,因之《兰亭》不记临本的吧。真迹入昭陵,临摹本多传于世,故有神龙(唐中宗年号)半印的冯摹本,有何延之所说的“一本尚值钱数万”的其他摹本。
5、太宗取《兰亭》事,是何延之听玄素(辨才弟子)亲口诉说的,时在武后长安二年(702),当时玄素已92岁。向自己的亲威何延之诉说,未免唠唠叨叨。又年老,事隔多年,未免记忆有误。故铺叙细节,如讲故事,以致后人名之曰小说。又误房玄龄的官职为尚书右仆射(实为左仆射),误王羲之叔祖父王会为王荟。但大关节目,如萧翼确实以间谍手段骗《兰亭》,则绝不会错。在此,重申一遍,兰亭真迹,传承分明,贞观十一(或十)年取得的真迹,著录于褚遂良《晋右军王羲之书目》者,明显地写明二十八行,即今之摹本和临本保留的行款和文字那样。郭沫若先生师李文田之说,谓文伪(信可乐也以后皆伪)故书法亦伪,且进一步谓今本《兰亭》文,书均或出自智永,其观点实在难以站得住脚。郭对重要资料的《兰亭记》未认真研究,即轻易予以否定,态度至少是不严肃的。
6、唐代其他书籍记载此事的,不似何延之得之于玄素,多属道听而途说,故《纪闻》记辨才为广州僧。《隋唐嘉话》前半记《兰亭序》的授受过程,含混又有错误,后半记萧翼取《兰亭》的时间,则有大误。还一部宋人著作,即钱易的《南部新书》,又说奉太宗命取《兰亭》的人是欧阳询。其实最不宜办这件事的人便是欧阳询,其理由是:如果辨才一听说皇帝要兰亭,便欢天喜地或战战兢兢(如王铚所设想的)地献上,连欧阳询也不必派,敕越州都督去索要就行了;如果辨才不愿意给皇帝,欧阳询去要只会引起辨才的警惕,正如《兰亭记》中萧翼所说的:“若作公使,义无得理”。说以上三书据道听途说而撰文,是不是笔者妄下结论呢,试对诸书作个比较研究,读者便可作一去取。
六、两篇新观点的论文
近有友人寄来一文,介绍某当代学者撰有二文,论及《兰亭序》之真伪,具说甚新。读后窃有所疑,借此文申述鄙见,以收切磋之效。
先录友人所介绍的学者宏文要点于后:
1、××先生以《兰亭序》文中的“揽”字为例,进行了个案研究。指出“揽”字既不合乎当时的讳避习惯,也不符合历来的讳避规则。作伪者(按,此指今传世本《兰亭序》;在这其中有两个览字,为避讳而写作揽)本想以此作为文章出于王羲之之手的证明材料,反倒弄巧成拙,露出了有意作伪的马脚。
2、在《兰亭序》之文本和墨迹本问题上,他更是出语惊人,提出了一个过去少为人注意的方面,即今本《兰亭序》文在《晋书》和《艺文类聚》刊载前后,其墨迹本绝不见于任何正史和正规的文献记载。重要的有关人士如虞世南、褚遂良、唐太宗等均未提及,只见于野史和小说性质的(如《兰亭记》)文章之中,故他得出“大约真迹也并不存在,传世的《兰亭序》复制品或许就是‘唐人书法录晋人文章耳’”的结论。也就是说,《晋书》所录《兰亭序》文是据传世文献所录,当时并无墨本传世,墨本是据《晋书》所载文章造出来的,××先生还认为,今本《兰亭序》文章中有许多抄袭王羲之诗篇和时人诗文的痕迹,说明今本《兰亭》文很可能是后人据以伪造的。××先生对《兰亭记》和《隋唐嘉话》等传说也有很多很有说服力的驳论,如认为按年龄和辈分说,虞世南和传说中的辨才应是师兄弟,同师于智永,取兰亭之举为何不见虞参予?却出来一个不见经传的萧翼其人?辨才亦不在高僧传中。故他认为萧翼辨才可能为小说家虚构出的人物。
对以上二文的观点,笔者均不同意,下面写出自己的看法,以供进一步探讨和商榷。
1、关于王羲之以览字犯家讳,改写成揽字,是否就不合乎当时的避讳习惯问题,笔者以为避讳有避国(当代帝王)讳、避家(祖、父名)讳和避私(面对的人)讳诸类别,各个朝代有各种不同的避讳情况。今只就王羲之那个时代举一个类似的例子。《晋书·王舒传》:“司徒王导欲出舒的外援,乃授抚军将军,会稽内史,秩中二千石。舒上疏辞以父名,朝议以字同音异,于礼无嫌。舒复以音虽异而字同,求换他郡。于是改会为‘郐’,舒不得已而行”。原来避讳有两种情况:一种是谈话中的避讳,交谈中不得说出与对方父祖或本人名讳同音的字来,否则即是犯讳。鲁迅在《魏晋风度及文章与药及酒的关系》一文中对这种避讳有生动的描述:“魏晋时,对父母的礼是很繁多的,比方想去访一个人,那么,在未访之前,必先打听他父母及其祖父母的名字,以便避讳。否则,嘴上一说出这个字音,假如他的父母是死了的,主人便会大哭起来——他记得父母了——给你一个大大的没趣。”另一种是行文中的避讳,即自己不得写出父、祖名讳的字样。因为文字是给自己和别人看的,所以避讳的是各讳的本字字形,不关字音。即如上举王舒的例子,他父亲叫王会(音hui),他要去任职的会稽郡的会字音kuài,二字不同音,可不避讳,但是王舒上任以后,公私文书少不了这个会字,他只要写了这个字,旁人只看字形与其家讳相同,不管读什么音,便认为他不避父讳,身被不孝之名,这就是王舒以为“音虽异而字同,求换他郡”的理由,朝廷也不得不把会字改作郐,保持了字音而改变了字形。现在据以探考王羲之的避讳:《兰亭序》是书面文字,写在纸上给人看的。羲之的曾祖父是王览,当他必须在文中写到览字时,不敢写这个字,改成揽字,字形变异,旁人看了便不能说他犯讳,正如把会改郐一样,字音不变而字形变了,在书面文字上便算做到了避讳。王舒避讳的事,东晋朝廷都依了他,此事发生在公元326年,下距王羲之写《兰亭序》27年,可见王羲之把览写作揽当时是合乎避讳的习惯和规则的。写览为揽的正是王羲之本人,而不是什么“作伪者”。
2、关于《兰亭序》的文本和墨迹问题,因为涉及到几个具体方面,只能一一分疏己见如下:(1)“今本《兰亭序》之文在《晋书》和《艺文类聚》刊载前后,其墨迹本绝不见于任何正史和正规的文献记载”:在这里,把两个不同的时间合在一起谈,是不合适的。《艺文类聚》成书于武德五年,在此之前,《兰亭序》由羲之死后保存于七代子孙之手,后在辨才手中,外间不见文本乃是自然的事。至于《晋书》,成书于贞观22年。在此之前,贞观10至11年间,《兰亭序》落于太宗手中,故贞观13年褚遂良编《晋右军王羲之书目》时,在行书部分中首列“永和九年”,下注28行、《兰亭序》既是28行,又以永和九年开头,一看便知是《兰亭序》全文的墨迹。褚编王羲之书目,是当时太宗收购的大王帖真伪的依据。这证明《晋书》刊刻10年前已经有记录《兰亭序》全文的墨迹本传世了。(2)、“重要的有关人士如虞世南、褚遂良、唐太宗等均未提及,只见于野史和小说性质的(如《兰亭记》)文章之中”:此说不确。《晋书·王羲之传》的后面有一大段《制曰》,便是唐太宗亲笔写的,而《兰亭序》全文,便收入《王羲之传》,怎能说唐太宗不知道“今本《兰亭序》之文”呢。至于墨迹本,是唐太宗令赵模等数人根据它摹出响拓本的,又怎能说他未提及墨迹本呢?他能用子虚乌有之物令赵模等凭空摹出吗?至于虞世南和禇遂良,今都有临本传世(还有欧阳询,他的临本定武本在宋朝大出风头了),他们不据墨迹本能凭空临写吗?他们临写的时间也大体可以考出,唐太宗拿出真本令人临摹是贞观十至十二年的事,十三年即收归大内不复面世。虞世南死于贞观12年,年81。欧阳询死于贞观15年,年85。禇遂良临本亦不会是晚于贞观13年。然则唐太宗、虞世南、禇遂良是都见过真本墨迹的。(3)“大约真迹并不存在,传世的《兰亭序》复制品或许就是‘唐人书法录晋人文章耳’的结论”:这一段语意含糊,晋人文章,是谁的文章?晋朝没有真迹,却有《兰亭序》的文章,怎么回事?“文章”到底是真是伪?(4)、“墨本是据《晋书》所载文章造出来的”:这又是倒错时间的说法,即使不承认赵、冯摹、虞、欧临所据之本为真本,摹、临本传至于今,其文字都是真的吧。虞世南死于贞观12年,欧阳询死于贞观15年,他们怎么能依据贞观22年才刊出的《晋书》来造墨本呢?(5)、关于后人根据王羲之诗文以造《兰亭序》,未见到作者所引资料,不便置评。关于为何唐太宗不派虞世南去辨才处取兰亭,前面评《南部新书》所记欧阳询取《兰亭》,已将鄙见说出。欧阳询大虞世南一岁,二人均从智永学书法,未得称佛门弟子,辨才年岁与欧阳询相近,或稍大一两岁,他才是传智永佛学而又出家为僧的弟子。
学术研究有不同观点而互相质疑,只要态度平和,凭资料证据说话,即使互相辩难,对于更深入研究,也将是有益的。这就是笔者敢于详陈观点,与专家学者进行商榷的动机所在。
七、昭陵被盗真迹毁 临本摹本成瑰宝
《兰亭序》真迹入昭陵后怎么样了呢?宋人桑世昌著有《兰亭考》,以后俞松又著《兰亭续考》,后一书多引前人对所收藏的《兰亭》帖上的跋语,其中还有上溯唐代轶事部分,今不按二《考》书中次序,择要引用,以求得记事眉目清楚。桑世昌,南宋人,为陆游的外甥。《兰亭考》原15卷,曾被高似孙删改,今传本已非本来面目。俞松,钱塘人,仕履无考,其《兰亭续考》2卷,记其家藏(间有少数外人藏本)《兰亭》诸帖跋语成书,南宋名史学家李心传为他作序,称其“大清而不俗”。
1、昭陵被挖掘而《兰亭》真本亡:
《新五代史·温韬传》:“(梁温)韬在(静胜军)镇七年,唐诸陵在境内者,悉发掘之,取其所藏金宝,而昭陵最固,韬从埏道下,见宫室制度闳丽,不异人间。中为正寝,东西厢列石床,床上石函中为铁匣,悉藏前世图书,钟、王笔迹,纸墨如新。韬悉取之,遂传人间。”
《兰亭续考》沈虞卿题俞松家藏定武旧本:“右《兰亭序》。刘餗《嘉话》云(内容,郭沫若已引用,从略)……后遂入昭陵。温韬发唐诸陵,《兰亭》复出人间,世所传模刻本极多,而独贵定武本者,自山谷始,所谓仿佛存在古人笔意者是。”
《兰亭续考》刘光朝题俞松家藏王敬子奉使北庭所得定武本:“余尝观本朝欧阳文忠公题是书,是知真本已葬昭陵。唐末之乱,昭陵为温韬所发,其所藏书画,皆剔取金玉而委弃之。于是魏晋以来诸贤墨迹复流落于人间。我宋太宗皇帝购摹所得,集为十卷,俾模传之,特以分赐近臣,今公卿家所有《法帖》是也,独《兰亭》真本亡矣,故不得列于《法帖》以传(后9字据欧阳修《集古录》补入。其后记定武本,从略。)
涛按:温韬发昭陵事,《旧五代史》亦有记载,因有缺文,反不如《新五代史》所记详细。沈虞卿所题云:“温韬发唐诸陵,《兰亭》复出人间”,是想像之词,欧阳修所云,宋太宗收购当时流落人间的晋人法帖,成《淳化阁帖》10卷,其中独无《兰亭序》。知为温韬剔取包装,弃其文本于地时,真本已亡矣,其说甚是。真迹亡后,而定武本传世。
2、定武本的来历及流传:
《兰亭续考》楼钥题俞松所藏汪季路本:“永和岁癸丑,群贤会兰亭。……右军草禊序,文采灿日星,选文乃见遗,至今恨昭明。……文皇好已甚,丁宁殉昭陵。当时冯赵辈,临写赐公卿。惟此定武本,谓出欧率更(按,指欧阳询)。采择独称善,遂以镌瑶琼(按,谓刻于玉石上)。流传迄五季,皆在御寝扃。耶律残石晋,睥睨不知名。意必希世宝,毡裹载辎軿。帝豝既北去,弃与朽壤并(接指辽太宗耶律德光,他征讨后晋,虏晋出帝。回军,死于河北奕城,毡裹的《兰亭》刻石,遗弃于杀胡林)。久乃遇知者,龛置太守厅,或云宣政间,此石归绍彭。”
《兰亭续考》沈虞卿题俞松所藏定武旧本:“庆历(宋仁宗年号,公元1041-1048)中,韩魏公守定武,有李学究者得此刻。魏公力求之,乃埋石土中,刻另本以献。李死,其子稍稍摹以售人。宋景文为帅,伶人孟永清得之以献子京,子京爱而不敢有,留于公帑。元丰中,薛师正枢密为帅,携石去。其子绍彭道祖,刻别本在郡。大观中,次子嗣昌始纳之御府,龛于宣和殿,后与岐阳石鼓俱载以北。
《兰亭续考》王厚之跋俞松藏旧定武本:“定武《兰亭序》熙宁中薛师正为帅,其子绍彭窃归洛阳,斫损“湍、流、带、右、天”数字以惑人。宣和间归御府。建炎初,宗泽送之维扬。虏骑焚维扬,方不知所在。此本未斫损。乃旧日定武所拓,尤可贵重。
《兰亭续考》李秀岩跋俞松家藏宋高宗赐郑谌本:“茧纸鼠须真迹,不可复见,惟定武石本,典型具在,展玩无不满人意,此帖所宜宝也。”
《兰亭考》卷二:宋高宗跋:“揽定武本《兰亭序》,因思其人……而于登临放怀之际,不忘忧国之心,令人远想慨然。又叹斯文见于世者,摹刻重复,失尽古人笔意之妙。因出其本,令精意钩摹,别付碑版以广后学,庶几仿佛不坠于地也。绍兴元年秋八月十四日书。”
“宗室子画,绍兴初在从列,有旨宣取所藏定武本。于时快行数辈在门,仓卒封进,粘不及干。未几遂刻禁中,高宗亲御翰墨,此跋是也。世昌尝见其孙言,故具录之(7)。”
《兰亭续考》向若水题俞泉家藏五字不损肥本:“定武禊序有三:曰肥、曰瘦、曰五字损本,予皆旧藏焉。今又得此肥本于施武子,因以识之。”
涛按:定武本《兰亭序》是石刻本,前人多谓以欧阳询临本上石,是唐太宗决定的。但是,唐代很少见到记录此石拓本的资料。据楼钥的题诗,知石晋时,在皇宫发现此石,耶律德光车载北去,德光死。石留于定武附近(又郑裕斋题俞松家藏郑双槐本也说:“至石晋时,耶律辇藏北去,遣是石于杀胡林,遂号为定武本”)。那么,从唐代到石晋时,这个刻石藏在哪里了呢?笔者据楼钥诗前引沈虞卿欧阳修三家之说推究,真相应是:唐太宗陪葬入昭陵的是《兰亭序》真迹及欧临的刻石。温韬发昭陵,真迹纸本易毁,石刻不易毁,温韬带出,投降后唐庄宗时,献出此石,庄宗留在宫中,直到后晋废帝时,皇帝都不知道它的价值。又因为刚一面世,就埋没于河北,淳化阁帖没有收入,故被认为“兰亭已亡。”直到宋仁宗时,定武本显名于世,沈虞卿见到了定武本,故在说了“温韬发昭陵,《兰亭》复出人间”之后,接着说:“世所传拓刻本极多,而独贵定武本”,证明他所说的“复出人间”的乃是定武本,而非是茧纸真迹。前一段唐、五代的临刻传承过程弄明白了,后一段入宋后的显赫就衔接上了。仁宗时,李学究从杀胡林发现了它,卖给宋景文,宋留之于定武帅府。薛师正为帅,其子薛绍彭又刻一赝石,任人摹打,真石私运回家乡,赝石故意斫损五字,以后拓本以定武旧本或五字未损本为最珍贵。政和、宣和之间,薛嗣昌将定武真石献给宋徽宗,徽宗拓了不少本赐与大臣。靖康之乱传说此石被金人带走,不知怎的被宗泽截留。当时高宗小朝廷在扬州,宗泽派人送石刻去扬州,金兵攻扬州,高宗仓皇渡江,此石没于长江。后高宗又取赵子画定武旧本刻石。分赐大臣。南宋以后的拓本,多是此石所拓。因而自仁宗至高宗间,拓本极多,又有肥本、瘦本、五字已损本数种,各相矜尚,纷拏至今。
3、唐模本及禇本虞本:
《兰亭考》卷五:“参政苏易简家有摹本《兰亭》,墨彩鲜浓,纸色微紫,与唐朝石本无相假借,盖名手传拓也。隋僧智永亦临写刻石,仍间以章草,功用不伦,粗仿佛其势,其本亦甚精绝(8)。
《兰亭续考》题永徽中摹本:“永和九年暮春月,内史山阴幽兴发。群贤题咏无足珍,叙引抽毫取奇札。好之写来终不如,神助留为后世法。二十八行三百字,模写虽多谁定似,昭陵竟发不知归,尚有异彩终可秘。彦远记模不记禇,《要录》班班有名氏。后生有得苦求高,俗说纷纷那有是。”
《兰亭续考》陈齐之评唐人摹本:“平生三见唐人模本《兰亭序》,一是泗南杜氏木刻者,一是周延隽家本,一是苏中书家。唯苏氏本冠诸家。其传摹不失真处,决非定武石刻所能及也。”
《兰亭考》卷六:“右米氏秘玩,天下法书第一。唐太宗自获此书,使起居郎禇遂良、检校冯承素、韩道政、赵模、诸葛贞之流,摹赐王公贵人,见于张彦远《法书要录》。此书有苏氏故题为禇遂良模。观其改误数字,真是禇法。”
《兰亭考》卷五:“苏耆家《兰亭》三本……第二本有……跋云:才翁东斋书,尝尽鉴焉。余与苏泊才翁子友善,以王维雾景六幅、李王翎毛一轴、徐熙棃花大折枝易得。毫发备尽,此定是冯承素、汤普彻、韩道政、赵模、诸葛正之流拓赐王公者。碾花真玉轴,紫锦装背。在苏氏舜元房,题曰禇遂良摹。余跋曰:‘《乐毅论》,正书第一,此乃行书第一也。观其改误字多率意为之,咸有禇体,余皆尽妙。此书下真迹一等,非知书者未易到也’。”
涛按:兰亭二《考》,记禇遂良临(或摹)本《兰亭序》者颇多,今引5条,可知最早见于唐高宗永徽年间,后又不知藏于谁家。入宋归苏易简家。所引的七言诗,据乾隆《三希堂法贴》所录行书原件,又似苏才翁题,所谓“彦远记模不记禇”,正是“此书有苏氏旧题为禇遂良模”证据,然以后似入米芾宝晋斋中。又,前引文还记录了智永有临本刻石,然谓其带章草笔意,知此本今已不传矣。宋代,人人学定武本,惟米芾推重褚临本,可谓独具慧眼。
《续考》高似孙题俞工部所写《禊叙》:“禊帖趋唐,乃有汤普彻、赵模、韩道政、冯承素拓本,皆不如永禅师禇河南所临。”
涛按:宋人记冯承素摹本者不多。高似孙似乎见过,但评价不高。今《三希堂法帖》所收冯摹本后,只记熙宁许将阅,元丰王安礼、黄庆基阅。又朱光熙、李之仪观。李柜、王景通同观。王景修、张太宁同观等等字样。只有赵孟頫一短跋,也不甚推崇之。只是到了当代,启功、郭沫若等,才把它看得比定武刻本、禇临本还珍贵,可见文物也有“逢时”与“不逢时”的问题了。
《兰亭考》卷六:“右军得意者,唐虞世南辈,皆尝摹传,兵火之余,所有亡几。太守赵公介然,闻宗人明远有旧藏者,出而观之,谓真虞永兴本也。命勒于石,元勋不伐。”(赵明远本。绍兴五年三月庚寅。)
涛按:宋人记虞世南本,只此一则,未知真伪,又勒于石,此本毁矣。至元初,有张金界奴者,献虞临本入元廷。明董其昌曾见此本。入清,为乾隆所收的《兰亭八柱》之首,今人甚宝重之。
李心传《兰亭续考序》云:“王逸少殁垂270年而所书修禊序自人间复归御府(涛按指从存留王徽之处到唐太宗自辨才处骗来)。又近270年而自昭陵复出人间(涛按:指陪葬昭陵至温韬发昭陵)。后130余年而定武石本始传于世(涛按:指发昭陵至宋仁宗时定武石出现。不言真本而言定武本,知真本已毁,定武本代之传世)。后60余年而石归天上(涛按:指宋徽宗时,薛嗣昌将原定武刻石献与徽宗)。又后20年而复失于惟阳(涛按,指宋高宗自扬州苍皇南逃,定武原石失去)。自是百余年间,士夫所藏,真膺相杂矣。”李心传为名史学家,这一段叙述,概括而存真,作为本篇的小结吧。
(作者单位:山东临沂师范学院)
注释:
⑴庐陵王胄是官名,昱是智永父亲的名字。
⑵内道场,是天子在皇官设置的专门祠佛场所,以便随时作佛事。内道场的僧人,是在全国挑选的名僧,待遇优厚。此部门当创立于唐高祖时。见李斌城《隋唐五代社会生活史》369页。
⑶灵汜桥:蒙绍兴陈述先生见告,灵汜桥遗址今仍在,《嘉泰会稽志》也有记载:“灵汜桥在县东二里。”
⑷永安驿:据《唐六典》:“凡三十里一驿。”永欣寺在会稽南31里处,距永安驿很近,所以萧翼去那里拿出皇帝墨勅,令驿丞召都督来见自己。
⑸唐太宗终于玉华宫含风殿,见于《旧唐书·太宗纪》。何延之时,《旧唐书》尚未编写,可见他另有准确的资料来源。
⑹昭成皇太后,唐睿宗德妃窦氏,是玄宗生母。睿宗景云二年追封昭成皇后,睿宗崩,追尊为昭成皇太后,附葬桥陵。开元4年睿宗才死。故10年何永仍带昭成皇太后挽郎的官衔。
⑺、⑻:这两则《说郛》本(题名《兰亭博议》,实即《兰亭考》)记得稍为详细一点,故据《说郛》本录入。